* 世间只有情难诉
八、忘情
雪凛很快把“尺素”带来了——两只形似蝴蝶的美丽生物,正在匣中稍作休憩。
风刃把叠着的一块丝帕递过来,雪凛打开,看见了蜿蜒其中的一小缕头发。
雪凛捏着那缕头发,指尖发力,头发便变作了粉末掉落在手帕上,他小心捧起手帕,慢慢地将粉末抖在匣中其中一只尺素身上,不一会儿,那只尺素仿佛复活一般抖擞了精神,振翅飞出匣中,在房间里飞来飞去。
雪凛冲它道:“去吧。”
尺素便很快飞了出去,隐入没落的天光。
“这是雌的那只,等它找到了,剩下的这只雄的,便会带我们去到那里。”
是夜。
彼岸花服侍风天逸躺下后,一出房门,就撞见了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白庭君。
“少主?”
白庭君转过身来。
“解药的事情不必麻烦你去了,娘亲那边会派人。”
“是……”彼岸花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道:“夫人怎么会?”
“这个你不用管。”白庭君似乎不愿多说。
“我怎么能不管!自打你知道他是谁之后,日日守着那山庄,千方百计也进不得,好容易探听到了消息,好容易捡到了羽还真,好容易把人带出来了……”
“你不必再说了……”白庭君的神色间已是颓然。
“我必须说!”彼岸花道,“你明知道,夫人绝不可能同意你和他……”
“娘亲已经答应过我不会动他。”
“条件是要你乖乖听话。”彼岸花冷冷地甩下这一句就走了。
白庭君深深望着眼前的房门,不一会儿也离开了。
风天逸躺在床上,房门外的细语他听得不太真切,没了内力,听力也大不如从前,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些。
他现在在思考的是,如何尽快弄清楚白庭君,或者说白家的目的。
“我要你。”
白庭君的这句话在耳畔响起,风天逸的心里打了个突,他不敢确定这是几个意思,是哪一个意思,或者有没有省略的意思。而对于白庭君几年以前就见过自己这回事,他也觉得有些不安。
门外的私语早已停止,一片寂静之中,他的脑子依旧清醒无比。
大概是白天睡得太久,他这样想着,索性睡不着,不如起来走走。他起来披了外衣,一打开房门,却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,门口和院里有灯,夜色尚不算太浓,可是在那些十足十的黑暗角落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一般。
风天逸突然打了个寒噤,立刻转身回到房中,他躺回床上,心绪仍不能平,他闭上眼睛,迫使自己快点睡着。
那是幻觉,尺素早就没了,那一定是幻觉。
然而任何的催眠都无济于事,反而头脑清凌中,往事也愈加清晰起来。
尺素领着他来到这瘴气从生的岭南之地,越往南,树越密,树越密,各式虫蚁毒蛇就越多,但他仗着一身武艺全然不在乎,他只在乎,为什么凌风要到这种地方来,再思及一会儿二人相见之情景,更是喜不自胜,哪管万般艰险。
风天逸来到一处苗族村庄,停下了脚步,因为根据尺素的指引,凌风就在这儿。
尺素翩翩越过几幢房屋,落在其中一处,风天逸上前,敲了敲门。
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,身着苗族服饰,面相和善。
“你找谁?”
他没有问明显汉族人的风天逸“你是谁”,而是直接问“你找谁”,仿佛对风天逸的出现并不意外。
“我找凌风。”
那男人摇头道:“这里没有一个叫凌风的人。”
风天逸换了说辞:“那我找一个白头发的男人。”
“我这里白头发的男人不止一个,你要找哪一个?”
“最年轻的那一个。”
男人短促地笑了一下:“进来吧。”
推门进去,只见屋子正中一人正在打坐,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笼着光晕,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升。
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凌风闭着眼睛道。
“我仔细想过了,我决定跟着你。”风天逸道。
“我已经说过了不收徒弟。”
“可是你有教我鞭法!”
“不过是指点一二,你的鞭法早已自成气候,并非我传授。”
“那我不做什么徒弟,就只是跟着你。”
风天逸走到他面前,也盘腿坐下,凌风这时才睁眼看着他。
“阿翼,听我的,你该回家了。”
“可我在江湖,还没历练够。”
“还不够?”凌风带了一丝厉色,“我救得了你一次,救不了你每一次!在西域的时候,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。”
“不会了!”风天逸急道,“那一次是我涉世不深,才受了暗算,现在我武功进步许多,也多了心眼,不会拖累你的!”
他急得眼眶都有些发红,那苗族男人看不过去:“你干嘛凶一个孩子呢?”
下一秒他却被风天逸凶了:“我不是小孩子!我已经十五了!”
男人哭笑不得:“行行行你不是,我去给你倒杯茶。”说完转身进了里屋。
凌风开口了:“虽然我没有过问,但你一副世家子弟的派头,你家里不会允许你在外漂泊的。”
“他们管不着!”风天逸倔道。
凌风没有说话。
“凌风不是你的真名。”
“阿翼也不过是个代称。”凌风缓缓道,“还有你脸上的面具,这些我都本不打算过问,但我们之间隔了许多无法坦诚相见的东西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风天逸听了,立刻就要扯脸上的面具:“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,给你看我本来的样子!”
凌风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:
“不必了,你走吧。”
“我不走!”
凌风于是站起身来:
“那我走。”
说完,便真的朝门口走去。
“你走吧!反正不管你走到哪里,我都能找到你!”风天逸冲着他大声道,“尺素。”
他唤了一声,尺素便从门口飞了进来。
凌风立刻转过身来,眼中满是不敢置信:
“你是风雪山庄的人。”
“是又怎样。”
凌风的脸上蓦的现出一个扭曲的微笑,他走进屋子,倏的用手一拈,手指已捏住了扑腾着的尺素。
“那正好……风雪山庄的人,我见一个,杀一个!”说话间他已捏碎了那只雄尺素,而先前追踪的雌尺素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飞了进来,又被凌风轻易捏碎。
风天逸看着他一步步走近,眼中的杀意和恨意是真实的,他没见过凌风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,之前无论是杀人还是抚琴,凌风都始终是淡漠的。他想起身逃跑,却动不了分毫。
他被狠狠掐住脖子被迫站起,又被瞬间抵在了墙上,他的脸应该憋的通红,然而隔着一层面具也看不出来,他的眼睛从清凛变得模糊,泪水从那里涌出不断往下流。
这茫然的绝望中又混杂着伤心,那是最后一对尺素了,他想杀便杀,想走便走,自己毫无反抗的余地。
凌风突然松开了手,风天逸一下子跌倒在地,不住咳嗽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沏好茶的男人跑出来道,“我说过不许在我的地方动手的!”又瞄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风天逸。“你动手也就算了,干净利落一点也一了百了,这掐个半死算怎么回事?我这里是医馆也不是这样给捡便宜的!”
凌风淡淡道:“是我冲动了,还劳请鱼先生替他看看,有没有伤到喉咙。”
鱼三走过去把人扶起:“话都说不出,眼神也快散了,你说伤没伤到!”
凌风并不理会,只是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。
他没想真的杀了他,不过是想把人逼走罢了,与阿翼认识不过是个多管闲事的意外,何况他竟然是风雪山庄的人。
风天逸果然伤到了喉咙,接下来几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,这正好,因为他也不想说话,更不想同凌风说话,他每次见了凌风总是气鼓鼓的。凌风对此不甚在意,也没有急着询问他究竟是谁,这个问题暂时没有太大意义,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。
等风天逸的伤好了,他敲开了凌风的门,进门便开口问凌风:
“你究竟是讨厌我这个人,还是讨厌我是风雪山庄的人?”
凌风以为他这几日避而不见,是恨了自己,不料对方仍旧在意这个。
“我不讨厌你。”他只这样回答。
他不是不知道阿翼对自己的心思,只是他的内心早已蒙尘和枯竭,加上现在的情况……他不允许自己再度动心,更断然不能接受他。
“那我原谅你的一时冲动了。”对方这样道,“我不该这样缠着你,想必你有你的苦衷,过两天我就走。”
凌风的嘴角动了动,却没说话。
风天逸继续道:“我爷爷嘱咐过我,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,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,所以我一直隐瞒,但是……”
他犹豫了一下。
“以后再见,我怕你认不出我。”
他的手放到耳后,就要揭脸上的那层皮,凌风抬手制止道:
“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,你不必这样。”
“你不是!”风天逸道,他胸口起伏着,像是豁出去一般:“我喜欢你!喜欢得要命!你怎么会是个过客?”
凌风的心收紧了,仿佛胸口中了一拳,有点呼吸不上,又想吐血。
“阿翼,世间唯有情难诉,你还太年轻,不懂这些。”
风天逸最恨被看低,更是最恨别人说自己年轻不懂事。
他咬了牙,趁凌风不备,突然靠近对方。
凌风一惊,以为他是突袭,正要防备,却抱了个满怀。
风天逸扑进他的怀里,随后抬头,捧住凌风的脸狠狠亲了上去。
月色皎洁下,凌风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,他的手悬在空中,抱住也不是,推开也不是,少年的疯狂气味弥漫在鼻腔,直直钻入了心里,扰动了那里长年的积灰。
凌风的手移到了那颗激动又不安分的脑袋后面,加深了这个吻。
风天逸猛地从床上坐起,抹了一把额头。
再这样躺下去,这些恼人的回忆就要无穷无尽,直到梦里都不放过他了!而那个吻的记忆,比烙铁烫过的皮肤还要难以抹去。那里面,总还存了一点真心吧?那段日子里的快乐,总还是真实的吧?
他觉得自己可悲到了极点。
如果可以,他愿意把苗族村庄的一切都忘掉,这样也许没那么折磨。
也没那么难堪。